文/故城

《盗梦侦探》(Paprika)改编自日本文学大师筒井康隆的同名科幻小说,原著小说贯穿幻想界与现实界,充满着看似毫无关系却藕断丝连的连环套,号称是“最不可能影像化的小说”。 今敏在其导演处女作《未麻的部落》中就已展现出对故事结构中虚实结合的超凡驾驭力,影片通过“剧中剧”的嵌套模式在影像中成功实现梦境与现实的合理对接,而此次改编《盗梦侦探》,他吸收“意识流”电影的创作手法,借助频繁而巧妙的“相似性转场”,营造出让人欲罢不能的时空交错之感,光影流转信手捏来,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虚拟,有张真实的面孔
这个世界有很多虚拟的东西,我们曾对它不屑一顾,认为它是通过符号程序和浸蕴技术创造出来的,然而当我们沉浸于其中时,自然世界和虚拟世界的“即时”经验界限便变得扑朔迷离、无法把握。就像我们沉迷于网游世界,经常会忘记现实时间,废寝忘食,我们身体的饥饿和疲劳被游戏中的兴奋、紧张和恐惧所替代。游戏中的话语甚至比脾胃的饥饿、身体的困乏来的还要真实。

希拉里•帕特南在其“内在实在论”中给出一个假设,一旦我们选择了某种感知框架,在被选择的框架内部,我们就拥有了实在。根据这种理论,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那堵墙倒塌了,而这堵墙曾经被认为在某种感知优先权基础上,将实在的东西和虚拟的东西分开来。于是,在不同的感知框架下,我们拥有不同的实在。《盗梦侦探》中,粉川一度认为红辣椒就是真实存在的,他在首次心理治疗结束后,竟迫不及待的期待下次的治疗。也就是说他接受了虚拟世界,并视之为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影片中有一处神来之笔复制了“交叉通灵”的经典实验。当千叶在冰室家中搜查时,借助玩偶的指引她发现了衣橱中通向游乐场的地道。在游乐场一隅,千叶试图翻越栏杆走向玩偶时,栏杆突然塌陷。原来现实中的栏杆是冰室家阳台的栏杆,此时的千叶正悬空于高楼之上,多亏旁边有人将她拉住才幸免遇难。这里存在一个交叉的空间感应,即千叶的视觉感知被移植到另一个空间(游乐场),而肢体触觉实在仍处于冰室家中的这个空间。也就是说视觉和触觉被分别放置于两个独立的空间,此时的我们根本无法获悉到底哪个空间才是真实的,哪个空间是虚拟的。

在多重的感知框架下,不一致的信息会呈现出一种歧义的、多样的面孔,每个面孔都信誓旦旦的劝诫我们,“这张脸是真实的”,然而每个面孔都有可能让我们误入歧途。

■我用眼睛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时常怀疑,一页书页是否存在它的非物理空间,书页中的每段文字似乎都开启了一道门,每道门都通向一种意向的空间。我们感受它不需要触碰,只需理解文字所表达的意义,便可获得一种文字的真实。更为可贵的是,意义的多义性保证这个空间是多变的、情景依赖的。它的变幻莫测让这个理性和物质的世界有了更多可供幻想的童趣。影片中存在的非物质空间并不仅仅局限于书本,我们看到二维绘画空间、荧幕空间、互联网空间以及更为虚幻的梦境空间都被呈现了出来,它们与物质世界的对接合理而巧妙,堪称本片最大的亮点。

影片中,日本精神医学研究所发明出一种能够进入他人梦境并控制对方潜意识的装置,通过调节脑电波的频率,梦境这个精神空间不再是神秘而遥不可及的了。创造此装置的初衷是为医疗界提供一种分析和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但它被一些人操纵和滥用后,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之间的界限便模糊了,梦境中人物所遭遇的一切在现实物质世界中都得到相应的结果。比如研究所所长会突然受梦境的牵引,进入一种毫无征兆的无我的状态,甚至癫狂到跳楼自杀。若不是千叶用自己的分身进入所长的梦境拯救他,自我极度膨胀的所长会让灵魂永远游荡在幻想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他可能因此而死亡。也就是说梦境中的死亡也会累及现实。要理解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现实经验告诉我们:梦醒时分,我们总是毫发无损的,不会因为梦境发生的事情而改变自身在现实中的处境。而影片中恰恰相反,梦境和现实同时存在且并行发展,它们之间存在某种自发的联动关系。

和梦境空间具有相似性的是网络空间,影片中粉川闯入红辣椒给的网站后,身临其境的与她攀谈起来,红辣椒冷不防的冒出一句,“从表现被压抑的意识上来说,你不觉得网络和梦境很像吗?”实际上,影片将网络空间等同于另一个梦境空间,不同之处只是承载两者的介质不同,前者是机器而后者是人脑。这种不同表现在影片中就是网络空间更像是矩阵,而梦境空间则跳跃感强一些。比如粉川坐电梯一段,电梯在每层楼打开,呈现出的是他不同的记忆片段,这多么像储存器存储数据的模式。而影片伊始用梦境呈现的记忆片段,是闪烁跳跃的,缝合的手法也更随意些。

第三种非物质空间是银幕空间,它是通过电影院的白色幕布和电视机的屏幕呈现出来的。现实中的屏幕作为媒体,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它的悲剧性在于其无法避免的强制作用,它是一种强硬的不容篡改的精神主宰,控制人的情感、本性和精神世界。而影片中的屏幕是一个恢宏到可以不对人的本性施加任何限制的媒介,它宽广到可以接纳我们天性中的幻想成分。比如粉川与红辣椒所看的电影屏幕不再是媒体,而是个人潜意识的映射,粉川甚至可以从中看到红辣椒的遇险。为了解救这个梦境中的人物,粉川奋力冲向银幕,拉扯中导致幕布变形破裂并最终进入了银幕世界。与银幕空间类似的是二维的平面空间,片头中红辣椒为了躲避无赖的搭讪,跳进了街边行人T恤的图画中,片尾她又为躲避理事长的追击跳入名画之中,成为一座可以移动的狮身人面像。

实际上这四大非物质空间的共融,构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没有界限阻挠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所有的虚幻都被拉入现实,它比广为人知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更为博大。因为后者只是给与电子关联的潜在能力赋予空间性(Spaciality),而《盗梦侦探》创造的共融空间,给所有可能的人为创造的潜能赋予空间性。

■“我”是我的代理人
马克思说,人总是“出轨的”,总是重新创造一种“第二本性”,作为对在“第一本性”中失落的补偿。这个虚拟的自己,通常会向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欲望投靠。比如真实社会关系中安静、害羞的人,在虚拟游戏中会采纳一种愤怒、侵犯性的形象,我们可以说他因此表达了他自己被压抑的一面,和他的“真实性格”中未得到公开承认的部分。

影片中的红辣椒就继承了千叶“真实性格”中未得到公开的部分,红辣椒温柔而善解人意,而千叶本人则冷峻而言语刻薄。比如,千叶从所长的病房出来后,走在楼与楼之间的封闭通道里,她对着玻璃中的镜像抱怨,“梦中的女孩是总很忙的”。但随着奔跑,镜中像随即变为红辣椒的形象,体贴的回应她:“你好像累了,要我作你梦里的侦探吗?”当导演将镜头从千叶的主观镜头又拉回远景的客观镜头时,镜中的红辣椒又悄然变回了千叶。实际上,红辣椒就是千叶的“人造”形象,或者说,红辣椒是千叶在虚拟世界的代理人。

当然这种镜像关系也可以看作是人格分裂的产物。所长在从梦境苏醒后曾提及,千叶两年前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因此我们大可将红辣椒理解为千叶分裂出的一个人格,可能正是千叶正视了红辣椒这个身份,她的病症才得以缓解。然而从两个极端对立的人格来看,千叶的真实人格是被隐藏的,观众无法得知到底现实中那个理性的女科学家是她,还是梦境中那个知性的红辣椒是她。当影片结尾千叶与红辣椒在虚拟世界中相遇时,两个人格互相质疑对方的身份,千叶说,“你为何不听我的话,红辣椒,你是我的分身啊”,红辣椒则反问,“难道你没想过你也是我的分身吗”?

这样人格极度悖离的女性,同时也印证了弗洛伊德对女性和婚姻爱情的研究——女性的人格既“顺从”又“敌视”男人。影片中千叶对时田是又爱又恨的,一方面她(千叶)欣赏时田拥有极其高超的天赋和创造能力,然而另一方面她(红辣椒)又厌恶那个幼稚而无节制饮食的肥胖身躯。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女性的两种人格会因为爱情的出现逐渐向相反的方向互相转换。也就是说千叶会变得温柔,而红辣椒则变得雷厉风行。对于这一点导演在影片结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代表理性的千叶为了爱甘愿被机器主宰的时田“吃”掉,代表感性的红辣椒虽不情愿,但仍果断的投入时田的身体。此时,我们看到两种人格从彼此抵触、否定走向相互融合、确认,一个整体的“自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浮动。

这种处理方式在以往的精神分析电影中是极其罕见的,通常分裂的人格是不会长久共存于一个躯壳的,一旦一方被确立为“本我”,另一方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他者”,那些影片的结尾不是“本我”杀死了“他者”,就是“他者”成全了“本我”。而《盗梦侦探》中,千叶与红辣椒两个人格既没有优劣之分,又不存在善恶的对立,在结尾更是和谐共融于一个躯壳当中,正如拉康所言,“自我”不可能完全独立于外部世界,他人永远在“自我”中占有一席之地,主体永远都处于人类的外部和内部之间。

■妄想狂的变奏
上世纪三十年代,拉康几乎天天面对着妄想狂病人,其中有著名的马塞尔、艾美和帕潘姐妹。这些疯癫女子,自称是圣女贞德或圣母玛利亚,为了拯救世界,她们竞相攻击无辜,令巴黎人惊悚莫名。究其原因是人的自恋在作祟,“她们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成为那个她无法跻身其间的理想女人。弗洛伊德说,在我们欲望的实在界中,我们全都是妄想狂,全是杀人狂。

研究所研究员小山内软弱无能,他虽拥有帅气的外表,却因无法追求到千叶而陷入极度的自卑。影片中红辣椒曾在画框里对他说,“俄狄浦斯似乎更适合你”,这揭示了小山内实际仍处于弗洛伊德笔下的俄狄浦斯阶段,“自我”仍是未能摆脱“父亲之名”的混沌之物。因此依附一个无比强大的“他者”才能满足小山内对“自我”崇高化的诉求。影片中,当小山内人格分裂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的脖颈旁竟长出了理事长的脑袋,个体成为自己(小山内)和妄想的自己(理事长)的混合体。

拉康说,在幻象中上演的欲望并非主体自身的,而是别人的。他认为,最初的欲望问题并非直来直去的“我想怎么样”,而是“别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当孩子被置于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中时,他便无意识的扮演外界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如果外界强加于我们身上的咒符无法打破,他人的欲望便会在自己的躯壳中膨胀,当缺乏独立性的自我无法驾驭它时,个体身上就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的发生“自我误认”现象。影片中的小山内和冰室都是如此,最终均沦为丧失自律的肆意妄想之徒。

当然,这种狂妄症走向极端,就会成为医学院理事长那样的人物。理事长的狂妄症来自于他对“不朽”的疯狂迷恋。他年老体衰,却期望自我能够获得永生,于是便借用研究所最新的研究成果DC-Mini,通过干预他人的梦境达到控制他人行为的目的,最终完成“自我”的不朽。然而梦境中,每个人都是国王,膨胀的欲望和自我是无法扼制的,这种干预逐渐沦为一种滥用。

我们看到,理事长利一步一步将所有人拉入这场梦境的狂欢游行,整个城市被流动的马戏团占领,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为所欲为的放肆。政客、妓女、上班族、家庭妇女纷纷脱下面具,加入这场胆大妄为的集体意淫中。身体可以借用,没有底线也没有恐惧,人们与欲望一起堕落的游戏。有一幕特别传神:每个人踩着别人的身体向上攀爬,一个人喊着“谁让给我这个王座啊!我才是上帝选的国王!”其他人异口同声的说,“我才没有选你当国王!”这不正是对欲望王国最精致的浓缩吗?

萨特说,人类生活在使自己成为上帝的持续不断的努力中。

■移动的雕像
《盗梦侦探》中高潮处的游行,真正让我们触摸到现代生活的荒诞,现代性表演着最离奇的魔术,在街道的缝隙中制造狂欢。在这场狂欢中最显眼的无疑是那些移动的“死物”,家电、信息设备以及具有符号特征的雕像纷纷抵挡不住移动的诱惑,像鬼魅一样涌入人群,参与这场颇具魔幻现实主义的游行。

在我看来,这些移动的雕像暗示着人类对机器世界的恐惧。因为雕像是人造的、固定的、冻结的非生命体,而移动赋予这些冰冷的物件生命,这和人死而复生没什么区别,它的可怖之处一点都没有玩偶突然露出诡异的笑来得少。所谓“机器的鬼”,亦或者“鬼的机器”,便是那些哲人对后工业时代一个挥之不去的寓言。

当然,这些移动的雕像,可以看作是雕像(机器)像幽灵般与人类寄居在一起,也可以看做是科技的便利让人类变为死去的机器人偶,成为依附于科技的雕像。人类与机器越来越紧密结合的结果,是要么机器被人类同化,变成有生命的个体,要么人类被机器同化,变成僵尸一般的存在。影片中那浩大的游行、那移动的雕像不正是对人类未来一场最完美的展现吗?(在欧美如此多的僵尸电影的流行,大概也是因为它对未来有着完美的预设吧。)

齐泽克说,现实的失落不在于它的空洞,而在于它过度的充实。在我们这个时代,科技带给我们太多的便利。所有的物质和信息,从文本到视觉感受,都唾手可得;距离可以被悬置,爱情也可以被消费,一切的神秘感都荡然无存。影片中那些变成手机的男生对着女学生的下体狂拍,不正是暗讽科技加速了色情的泛滥,人类的私人生活不断的外在化、集体化吗?那些肉体的狂欢者正扒光每个人身体的遮蔽物,让我们像雕像般赤裸着全身,当街游行。当没有人感到羞耻时,我想大概也不会有人还拥有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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